我是個死刑犯,審判官是這樣說的,但到底是殺害了誰,什麼時候下的毒手,在那兒行兇,是為何而犯案的,這些問題我全然答不上來。好像也沒有人在意,而是說我就是一個死刑犯,這是不需要條件的。
監獄比想像中來得大,或著該說是個很深的監獄,我是從右手邊進來的,往左望去,烏漆漆的看不見盡頭。我們在地表之下,空氣中瀰漫著霉味,頭頂上的水滴聲令人心情平靜,只是刺骨的溼冷讓人屢生惡寒。牢裡住久了,其實並不十分清楚這段時間有多長,只是和陽光隔離了,逐漸分不清日子,有時候三頓飯接連著上來,吃的腦筋都糊塗了。
就在我對面的那個胖子毫不抵抗的被帶出去之後,很快的來了一位獨臂人替補空缺。獨臂人精力十足,打從老遠就聽見他頑強的抵抗,押到身前來卻反而沒了聲音,原來是被教訓的暈了過去。
他就是九涼,在這之後的日子沒一天安靜的。他不停的說故事,說自己的故事,說別人的故事。沒有人聽也罷,他樂得說給自己聽,若是一不小心搭上了他的話,準是沒完沒了。
他說他原先是個在福島討生活的獵人,據說那兒遍地珍奇異獸,有站著走路的蜥蜴、長了翅膀的大蛇,還有坐臥在火焰中的獅子,不知是真是假,那隻缺了的胳臂倒是騙不了人,他說那是在獵補一隻會噴火的大公雞途中傷到手臂所致,輕而易舉的斷了。
就在他養傷的期間,九涼來到了迦南城找一位老朋友,談成了一筆生意:一人出錢,一人進貨,在迦南城聯手引進福島的野禽。他覺得這主意不錯,迦南城位於多國交界之處,商業興盛,法律嚴明,像這樣的一個城市國家,大有搞頭。做了兩三年,果然大賺一筆,比在福島賣命還要過癮。
不料有一天,九涼的合夥人突然失蹤了,過沒多久,合夥人的老婆竟然控訴九涼把她丈夫給殺了。他說了一句話我很有共鳴:「老天,她說的聲淚俱下,連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她丈夫給殺了。」
於是九涼就在這兒了。
牢飯還沒吃幾頓,我右側的鄰居又被帶走了,同樣順從的一語不發。獄卒與囚犯之間流傳著一個謠言,接替他的是一位喪心病狂的殺人魔,強姦其妹、狠心弒母,據說還烹煮屍體下肚,委實兇殘。
那是一位面目可憎的大塊頭,他臉上有一道傷疤,那裂痕覆蓋了半張臉皮,醜的讓人覺得胃都要涼了,卻令人怎樣都無法撇開目光,是我見過最殘忍的傷口。沒有辦法想像,這樣程度的創傷竟還沒令他送命。刀疤自那鐵絲般倒插直豎的短髮中穿出,幾乎是深可見骨,每當左眼一眨,牽動的疤痕惡狠狠的扯弄著肌肉,就要發出了聲音來,如此的痛楚。
九涼笑說,總算來了個貨真價實的殺人犯。
不料,他竟然這樣回答。
「我沒有殺人。」
所謂的殺人魔名叫喇夏,話不多,我花了很多天才明白他的來龍去脈,要說明白這一切並不是件輕鬆的事情,但我試著去敘述。
喇夏有一對弟妹,長相都很清秀,和喇夏是大不相同。他們的父親去世多年,喇夏很早就外出幹粗工了。有一天,喇夏回來的晚了,在踏入家門的那一刻,屋內突然傳來母親的尖叫,他趕忙衝進家門,此時的母親已經倒地抽搐,胸口一柄匕首直挺挺的在漟血。屋內的床上是喇夏的弟弟和妹妹,弟弟赤著身子,妹妹把自己裹在被窩裡哭,衣衫狼狽的靜臥在床前地板。
至於事後屍體為何被烹煮,我也不甚明白。
回到牢獄。在結束前最後一位獄友的是個比九涼還要聒噪的皮包骨,從他來的時候就沒得寧靜,像個乞丐似的被獄卒拖進來,哭的沿路都是眼淚鼻涕。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這瘦骨頭叫什麼名字了,姑且稱之為皮包骨。
皮包骨哭起來像是要死人,聲音聽久了胃都要痛起來。是為什麼哭呢?我至今仍是不十分清楚,他只說要殺了某混蛋,除此之外,也是為了某位正在等他拯救的姑娘。
皮包骨大約哭了十七八頓飯之後,我被放出來了。並不是因為這是一場沒來由的牢獄之災,皮包骨、九涼和喇夏也都給放出來了,全部的犯人,強暴犯、政治犯、竊賊和許多沒道理的罪犯,統統都放了出來。是國王登基,大赦天下。
還記得那夜,人世間向來封閉的神秘通道突然打開了,異世界的居民卻滯留在殘破的家園,毫無表情的望著那流動的扭曲的空間裂縫。對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呢?沒有人知道。
直到獄卒催促的鐘聲響起,眾人才有如醒了似的,守序而有條理的走向那通道入口。
九涼滴咕了一聲。
「好爛的世界。」
出獄之後,我無處可去,也沒有想去的地方,便打算隨著九涼一同前去酒國。喇夏與我一般,也欲一同前往。皮包骨在出獄隔天早上便要衝了出去,說是要去殺了他的仇人。看他這模樣,別說是殺人了,連生存都是個問題,但沒有人會吭聲的。
九涼對他說,我等三天,若是你活著回來,便帶你投靠一處賊窩,待在那兒,誰也不會動你。皮包骨對他磕了三個響頭,便一個人去了。
那三天,我總是隨意挑一人潮洶湧的地方,什麼事也不做,或許是市集,或許是酒吧,就這樣坐在路旁呆個一整天。看叫賣的攤販是如何應對地痞流氓,試著透過雙眼來激怒衛兵,偷聽著隔壁婦女在發浪,審視著一舉一動,默默的觀察。
最吸引人的是屠夫。他從鐵籠中隨手一抓,雞兒呱呱直叫,而那被選中的雞尤其淒厲,就和牠頸子被割開一樣淒厲。他洗練的在殺雞,一直在殺,一直在殺,一直在殺,好像一個動作慢下來,雞就會大量繁殖的滿出到街上,為了防止這種情況,他必須迅速而有效率的結束雞的生命,一連串的。
我覺得那其中好像有什麼,在婦女的生活背後,攤販的生世,在雞的屍體裡,好像有些什麼是我在等待的。可是那到底是什麼,卻也說不上來。
三天後,皮包骨抱著一位少女的屍首回來,倒是一聲不吭的。九涼依約將他託付給一位山賊頭頭。
酒國就在日出之處十天路程的距離,那是個沒有法制的國家,九涼來這兒是為了尋找他那位合夥人的蹤跡-他以獵人的直覺發誓,那該死的混蛋還活著。
獵人的直覺很有用,他不但沒死,日子還過的活像個貴族。九涼告訴我,這王八蛋為了和情婦私奔,便設計了一個局,不但把老婆給甩了,錢也一併帶走,還順道營造出一個利益分配不均的假象。
其實我覺得這不大真實,九涼是很愛胡說八道的人,或許這一切都是編出來的。
無論如何,九涼都打算要宰了他,更何況這裡是酒國,在這裡,法律是不算數的。
但他笑說:不對,這樣太浪費了。
他費了一翻功夫將這位仇家給綁去,擺著也不殺,卻說是帶他要回迦南。喇夏不打算回去了,而我還是不知該何去何從,便和喇夏告別,再往迦南的方向走去。
九涼大費周章的抓而不殺,著實讓這肉票成為一個旅行的大累贅,但他就是不願動手,像個貓一樣,還怕他自盡呢。回到迦南後,九涼找到了當初判他殺人的那位審判官,在他面前將這位肉票給拖了出來。
「看,這就是那位你們判我殺了他的傢伙。」
話一說完,九涼就在眾人的面前拔劍把他的頭砍了。我就是那位將籠子裡的雞給拖出來的屠夫。
「這個人反正是我殺死的,只是預先服了刑,為了彰顯你們判我死罪的料事如神,現在老子就徹底成全這個判決。」
不知為何,我突然想笑的厲害,先是輕笑了幾聲,後來逐漸響亮,終於耐不住的捧腹大笑,九涼也不停的笑,兩人相對狂笑不止。
意外的是,九涼竟然因此而再次入獄。真不知道該為此而困惑,還是要為我的困惑而困惑。
現在又聽說了喇夏殺了他弟弟的消息,我大感驚訝,也許這又是一場冤獄,而真相是如何也無所謂了。喇夏很迅速的被公開處決,我就在刑場親眼目睹著劊子手的刀起刀落,喉頸完全切割,喇夏的首級就這麼滾了出來,分離出來的頭顱看起來反而完整多了。
斬首示眾之後,劊子手們披紅掛綵,敲鑼打鼓的,在一處賣酒的小鋪痛飲大醉一番,我尾隨他們前去,攀談上了其中的長者。
我問,要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劊子手?
那名長者聞聲大笑,他說:想要幹咱們這一行,非得是我兒子不行!後頭的眾劊子手們也跟著喧鬧了起來,原來這是個世襲的行業,我也就放棄了。
如果讓我作一個劊子手,或許有許多事情會明白許多。